深秋的风裹着咸腥的海味掠过胶州湾畔,把玉米地染成一片枯黄色的浪。
生产队的镰刀在秸秆间翻飞,“唰唰” 的切割声像极了老纺车转动的韵律,每株玉米秸秆倒下时,都在黑土地上留下一道锋利的斜茬,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,宛如无数把微型匕首暗藏杀机。
那天我照例拖着草耙从高坡往下走,鞋底与碎石摩擦的沙沙声混着呼啸的风声,让我几乎听不见其他声响。惯性推着我越走越快,草耙的铁齿在身后划出一串深沟。
突然,左脚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,像有人用烧红的铁丝猛地戳进皮肉。可在那个连伤口都要学会沉默的年代,农村孩子早把疼痛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。我咬着牙闷哼一声,只当是被石子硌到,继续拖着耙往前走。
草筐里的干草在颠簸中洒落,混着盐碱地特有的白花花的盐粒,在风里打着旋儿。每走一步,脚底板的刺痛就加深一分,却像被钉在地里的稻草人,我倔强地不肯停下 —— 家里等着烧火的干草还没攒够,要是空手回去,晚饭怕是又要少半碗稀粥。
直到脚掌心传来黏腻的温热,像有细密的溪流在鞋里蔓延,我才惊觉不对劲。扯开磨得发亮的黄胶鞋,暗红的血正顺着脚趾缝往下滴,在枯黄的玉米叶上绽开一朵朵诡异的花。
记忆里父亲过年给买的黄胶鞋,穿了两年的鞋底,此刻竟薄得像张纸,被玉米茬轻易穿透。
我疼得嚎啕大哭,哭声惊飞了田埂上觅食的麻雀,也唤来了正在远处搂草的五哥。
五哥背着我往家跑时,我能感觉到他后颈的汗珠顺着脊梁骨往下淌,浸湿了打着补丁的夹袄。“忍着点,再坚持会儿!” 他跑得气喘吁吁,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等回去让娘用艾草熏熏,就不疼了。”
到家后,母亲抓起灶膛里的草木灰按在伤口上,粗粝的粉末混着血痂,灼烧般的疼痛让我浑身发抖。“哭啥!这点伤死不了人!”
母亲嘴上凶巴巴的,手上却轻轻吹着伤口,“当年你爹被犁铧划开小腿,自己咬着牙缝了七针,现在不也照样下地干活?” 在那个连消毒药水都算奢侈品的年代,这就是最 “体面” 的处理方式。
我望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脚掌,突然想起夏天被烈日晒得滚烫的盐碱地 —— 生活的苦难,总在不经意间给人最深刻的烙印。
第二天清晨,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我却执意要去上学。从家里找出一根枯树枝,削去枝杈做成简易的拐杖,一瘸一拐地往学校走。
路上遇到同村的二婶,她心疼地说:“要不歇两天?” 我挺直腰板:“不碍事!瘸着腿也能背课文!” 拄着棍穿过盐碱地时,芦苇叶刮过伤口,疼得我直冒冷汗,却咬着牙哼起了课本上的歌谣。
到了学校,老师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直摇头,我却骄傲地翻开作业本,密密麻麻的字迹里,藏着比伤口更坚韧的倔强。
十二岁那年,我接过了生产队放牛的差事。村东那片盐碱地是放牛的好去处,高高的芦苇在风中沙沙作响,像无数支毛笔在天空书写着无人能懂的诗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