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当清晨五点的海腥味像浸透盐水的粗麻布,裹着潮气往人鼻腔里钻。娘蹲在码头上数塑料筐里的八带,触须上的吸盘还在啪嗒啪嗒吸着筐壁,墨汁在浅水里洇开,像谁泼翻了一砚台陈年宿墨。
老九的木船刚靠岸,桐油味混着鱼腥气在晨雾里飘,他甩着湿漉漉的裤管跳下来,古铜色的脊背映着天边未灭的星子,像块被海浪打磨了千百遍的礁石。
“娘,今儿有好货!” 老九扯着嗓子喊,声音里还带着海风声。他弯腰搬起一筐鲅鱼,银蓝色的鱼鳞在晨光里一闪一闪,像撒了把碎银子。
我赶紧把大金鹿自行车推过去,后货架上早绑好了粗麻绳。娘踮着脚往老九怀里塞保温桶,桶里是刚熬好的小米粥,热气透过不锈钢壁冒出来,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。
“带上,海上风影,暖暖胃。” 她的手指蹭过儿子被海水泡得发白的手背,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择海菜的绿渍。
码头上渐渐热闹起来,卖早餐的三轮车叮铃铃响,油条在油锅里翻滚的滋滋声,混着渔民们粗哑的吆喝。
娘掀开盖鱼的湿棉被,凉气裹着海水的咸腥扑面而来。“这刀鱼多新鲜,你看这眼睛,锃亮!” 她捏起一条,银白的鱼身在手里晃悠,尾鳍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,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。
买鱼的大妈扒拉着筐里的虾,指尖碰到虾壳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,娘赶紧递过塑料袋,“大婶,这是刚捞的对虾,回家白灼最鲜。”
日头升到中天时,市场里的喧嚣像煮开的海水。娘的摊位在拐角,遮阳伞下摆着几个泡沫箱,冰块上躺着各色海鲜。她用毛巾擦着额角的汗,汗珠滴在面前的秤盘上,很快就被晒干了。
旁边摊位的老王头递过半个西瓜,“他婶,歇会儿吧,看你嘴唇都干裂了。” 娘摆摆手,拿起个胶州小饼啃起来,饼是凉的,带着面碱的微涩,她小口小口地嚼着,眼睛却盯着来往的行人,像守着巢的鸟。
午后的阳光把石板路晒得发烫,海腥味被烤得更浓了。娘开始处理干货,竹匾里摊着晒干的墨鱼,触手蜷曲着,像深褐色的花朵。
她戴着老花镜,用指甲刮去墨鱼身上的细鳞,沙沙的声音像春蚕吃叶。“这墨鱼干要晒足三天,煲汤最香。” 她喃喃自语,手指划过墨鱼透明的骨板,那骨板薄如蝉翼,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。
旁边的竹筛里是扒皮鱼干,鱼皮被剥得干干净净,露出雪白的鱼肉,像被海水洗白的卵石。
傍晚收摊时,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色。娘坐在小马扎上数钱,皱巴巴的票子被海水和汗水浸得发潮,散着一股咸咸的味道。
她把十块的、五块的分开放,硬币用手绢包好,塞进贴身的口袋。“今儿卖了三百二,” 她抬起头,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夕阳的光,“再攒半年,说不定就能给老九付个首付了。” 海风吹起她鬓角的白发,像飘在浪花上的海草。
回家的路上,大金鹿自行车后货架上驮着空筐,在石板路上颠簸作响。
娘坐在后座上,手里攥着个油纸包,里面是给我买的糖火烧。“快吃吧,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 她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,我咬了一口,糖汁在嘴里化开,甜得发腻,却抵不过心里那股酸酸的滋味。
远处的灯塔亮了,像一颗落在海上的星星,娘望着那光,轻声说:“老九要是住在楼房里,晚上就能看见这灯了吧。”
夜深了,娘还在灯下挑拣海米。竹筛在她手里轻轻晃动,金黄色的海米像细小的金子,在灯光下闪烁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海腥味,混着煤油灯的烟味。
她的手指被海水泡得有些变形,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盐渍,却依然灵活地挑出杂质。“这海米要挑最肥的,” 她把一颗饱满的海米举到灯前,“老九爱吃我做的海米冬瓜汤,等他买了楼房,我就天天给他做。”